一，白大褂
我仿佛像看电影似的在病房的玻璃墙上看到带着遗憾表情的医生轻声对他说着什么。
医生嘀嘀咕咕的，他的头轻轻地点着。
当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离去，他呆呆地望着医生的白大褂出神。
可能他那时想到的是一朵朵的百合花。
二，滴答声
病房的时钟滴答滴答的响，他躺在病床上，像是一根毫无生气的腐木。癌已经肆无忌惮地从他的胃扩张到了他的肝肠，现在癌仍然在以平方根的速度吞噬着他的生命。他的生命似乎现在已经像是一部快进速度达到三十二倍的电影。病房里的每一次滴答声，都暗示着某种生命的叹息。
他苍白的脸像一张白纸。
“难道癌真的可以抹去一个人的一切么？”我看着他，默默地思考着。
三，山丹
我和他的相识是在一次文友交流笔会上。当然，他是我的前辈。
虽说在笔会是我和他的初次相见，但我却一直都在关注他。或者说是怀着一种敬仰之心去理解他。
“你的小说《马达的毅力》很不错！现在的新人的作品中，这部小说是我最喜欢的。”他用他厚实的声音对我说道。
我的心情自然是激动的。激动得有些不知所措。
在我的心里他的形象代表着刚毅和不羁。这并不是因为他的作品常常用尖锐的笔调去抨击某些东西，而是在他的骨子里无时无刻不在向外流着一种与外界格格不入但又合乎人性的气质。所以他对待这个世界用的是一幅不苟言笑的表情，刚正而严厉。
“你见过开满山丹的大山么？”他问到。
山丹也就是百合花。
“在我们知青点上，到处都是山丹，白白的一片把山盖住。这景象也许现在看不到了。”
“唔。”我在头脑里想象着那座白山。再加几座白山也无妨，最后我想象的是一片连绵的白山，像是一条带子。
“那时，每次出工，我都一个人跑到山丹里仰面躺着。不是为了什么东西，只是单纯的发呆。”
沉默了片刻。
“年轻真好。”他看着我缓缓地说。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的他已经确诊出胃癌晚期了。
四，风中百合——硬度
房间的时钟依旧滴答滴答地走着，并不会因他而多停留片刻，那是一种无情的滴答声。
他看我来了，表情甚是惊讶。
“《马达的毅力》？”
我点了点头。默默地把带给他的一束百合花放在了病房的窗台上。迎着风而动的百合花，给病房增添了几分活力。
他凝望着那束百合花许久。
“年轻的时候，我发誓要活出硬度。在那个特定的时代，红旗招展，口号响亮。大家都处在一种亢奋的状态里。人与人说话，都是底气十足，他们像是这个地球上最有勇气的人，从而以此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殊不知，他们却在不知不觉之中燃烧了生命，到头来什么都没有得到。他们回头望去，才发现，自己活得柔软得像是一株百合花。”
我顺着他的话，仿佛看到了他在漫山风动的百合中，独自站了起来，举着双臂，对着自己真正的太阳。太阳的光洒在他的身上，像是镀了一层金……
五，最后的诗集——纯度
在那次笔会后，我得知癌症正在侵蚀着他。所以，我比以往更加关注他。
人不就是这样么？
每个人都在这颗星球上孤寂的活着，身边掠过去无数看不清的身影。等到了生命终结的那天，才察觉到有无穷的庄严感从心底涌上来，像是被压抑许久的暗流。到了那时，身边那模糊的身影才变得清晰。可能那一刻，每个人都会悼念你，每个人都会回忆你。在这中间别人就会用除去以往的严肃来谈论你这个人。
“哦，我记得老先生好像是北方人。北方人大概都如此吧！”
“是啊！老先生简直就是北方人的典范。听说他年轻时喝酒很厉害……”
诸如此类云云。
看似轻松回忆似的对话，却彰显了一个很有趣的事情。
大概所有的对逝者的回忆，都是一种对待其生命存在迹象的观察。局外人可能看待你的生命的能力会比你更出色。
也许人生命的纯度可能就是这么一点一滴的实现的吧。
他在与癌对抗的期间。写了一篇叫《追寻》的诗集。诗集的引子是这样的：
我听见远处游轮嘟嘟的汽笛
却像是顽皮的孩子不屑一顾
游轮开走了
我狂奔着
却如何也赶不上游轮
游轮上
有我的一杯纯正的威士忌
与那还未出生的我……
可能这本诗集是他最后存在的一个象征。但我却把它看成是他对自己生命遗憾的痛苦。
每个人都可能有顽皮之时，往往坚硬得如甲壳般的生命形态就来源于此。但在昏暗的暮年，一个个“坚硬”的灵魂却在反思自己生命中那数不清的“顽皮”。
这倒像是一位一边翻阅照片回忆，一边默默流泪的老人。触动不定的烛光与那嘤嘤地抽涕在老人的身边环绕……
是不是过于坚强的生命会忽视了生命本身的纯度呢？
我望着窗前摇动的百合花，琢磨着。
六，临别的握力
“我很喜欢你的《马达的毅力》，真的很喜欢，在马达的身上看到了我的影子！”
临走的时候，他又重复了一遍上次在笔会上，他对我说的话。
但这次，我却怎么也激动不起来。
“您的《追寻》也让我感触很深。”
他像个老朋友一样，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我可以感觉到他最后还未被吞噬的力度。瞬间，我发现他是如此的平凡。
是死亡么？
也许死亡，像是逼出毒汁一样，逼出了他生命中影藏在硬度后面的纯度。他的光环在减退，但他和我的距离却越来越近了。
几天后，他死去了。
窗口上的那株百合花也随之撤去。他，把那株百合放到了最后。
2010-04-10, 21:59